LED灯管应声而灭，我的照片被白大褂熟练地取下，摊在长条桌上。透过主人敞开的衬衫，我看到自己被放大的黑色照片放着蓝盈盈的光，像张开的撒旦的血盆大口，一点点吞掉主人脸上的笑意。

　　“家属来了吗？让家属进来，你，先回去休息吧。”大夫头都没抬，下了逐客令。身后的门“吱呀”叫了一声……

　　病房是干净的，与小县城里满地污渍、蟑螂在床头柜里结伴进出的场景有着天壤之别。我躲在主人胸膛里，苟延残喘，剧烈的咳嗽是我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仍然存在的呐喊。

　　曾几何时，他也是煤矿的一名青年工人，每天坐着猴车下井、升井，日月在头灯的映照下更替。他结婚、生子，送走了并不算年迈的老父亲——那个用命换来他温饱生活的老矿工。生活平淡而恬静，只是在每年的清明前夕，总会莫名地气喘，像父亲临终前的样子，然而他并不曾介怀，直到某年的体检，被通知疑似患病，却依然如故——总是忘记更换防尘口罩，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，总是一口一口地吐痰，直到不停咳嗽，胸口还似有若无地疼那么一阵子。他突然读懂了父亲临终时的眼神，无奈又不舍，后悔又愧疚——他也曾力大如牛，也曾风华正茂，临走时只剩一把枯骨。他忽然就不敢往下想了，怕成了父亲，怕再也见不到妻儿，怕再也跳不上猴车，怕再也摸不到矿灯，怕再也穿不上有反光条的工作服，甚至怕再也闻不到班中餐的胖大姐刚蒸出的热气腾腾的馒头的香气，那个味儿，真香……

　　他终究还是成了最害怕成为的样子。唉……

　　手术的事情被提上日程。时间定在周五，一个不错的日子。妻子、儿子、媳妇、孙子、七大姑八大姨，坐了一病房。当妻子把那沓皱了吧唧的票子拿出病房时，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呼吸了……

　　医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讨论，手术刀、止血钳在敞开的胸膛里嘁哩喀喳地乱响，这时，我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，大家都在注视着我，却是在切割我。我在瑟瑟发抖，怕多过痛。终于，我黑色的那部分身体被放在了一个器皿里，上面布满了让人胆寒的蜂窝状孔洞，还有一层粘腻的东西糊在上面。“呸，真够恶心的！”我不禁啐了一口。然后外面的皮肉被重新缝上。我在里面向外面的自己挥了挥手，决绝而淡定。

　　主人被推回病房却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。我听见各种哭声，沙哑的、尖利的、凄惨的。我也将随他的死去而死去吧，终于不用再工作了，那该死的超负荷工作！我竟有些许释然。

　　不过——

　　好吧，其实我还活着，在这个世界上，死掉的是我的上一个主人。而我穿越时空，飞跃福尔马林溶液，在为另一个身体服务。我是个有着精彩故事的肺片！来看看我的新主人——她是个大夫，呵呵，神奇的轮回。她痛恨一切可能伤害我的东西——袅袅的烟味、浓稠的痰液、无处不在的粉尘，所以，她专门为我配备了口罩，上面有精致的水墨牡丹，淡雅而高贵，看一眼就沁人心脾。我还能吃到许许多多的补品——银耳、雪梨、百合、罗汉果，它们都对我的健康大有益处，我每天都像个备受呵护的皇上，集万般宠爱于一身，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是过去不敢想象的。

　　可即使这样我还是会偶尔想到我的兄弟，那个病秧子。终于有一天，我见到了它，它静静躺在玻璃罐子里，悄无声息，却在控诉着那个浑浊不堪的世界。我感伤到浑身抽搐，庆幸我有了好的归宿。

　　又一个清明，我和新主人来到万年青公墓，见到了那个矽肺三期“痨病鬼”。还看到了他的妻子，那个女人念念有词：“老伴儿，放学了，咱一起回家吧！”新主人默默把花放在幕前，微微后退，鞠躬，离去，留下一声叹息。

　　来年的春天，新主人和一群热心肠的年轻人站在广场上，抱着募捐箱，每个人脸上都有灿烂的笑容，身后光芒万丈，仿佛天使。我又看到前主人，我的兄弟，以及千千万万黯然逝去的生命，仿佛都鲜活起来，一个个走来，没了不舍，没了眷恋，眼里满溢着希望……